《暂坐》
贾平凹 著
作家出版社
贾平凹于当代文学一直是生命蓬勃的。创作初期,当整个文坛还在擦去“伤痕”,在新诗掀起的小高潮里“浪漫”的时候,他却未师承当下,而是直通中国传统文脉,活泼泼让“满月儿”笑成了蒲松龄笔下的婴宁。随着距离拉开,当人们都在以关照的目光聚焦家族史诗、民族秘史的时候,他却“不合时宜”地讲着他的山匪与山民的故事,在陕南一隅构建着自己的文学故乡。
早期至今的贾平凹,一直在求新求变中反观世事、反叛自我。中年的困顿颓废中,他把镜头对准“废都”里的自身剖白无遗而安妥灵魂;而后又横空标明“我是农民”的身份,去怀念消失的狼与山野的自然生态。进入新世纪以来,作为“乡土题材的现实主义作家”和“久居古都的乡村士大夫”(程光炜评语),贾平凹开始以深深的警惕心和敏感的预见性,洞察人们在高速前行的历史进程中,城乡罅隙间那些松动处的世情“螺丝卯”。
时至《暂坐》问世,他的文学艺术版图已然从构建到扩张,气象越来越大。一个意思的现象——研究其长篇小说的书名与后记,似乎能看到贾平凹的创作一直求变的演进过程——他在不断地往境界的“大”处去升华,往语言的“小”里去述说。
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1987年),不言而喻是一片广阔地域的命名;随后《浮躁》(1988年)、《妊娠》(1989年)既是为州河两岸的故土写意,也是为中国那一段历史转型期的时代命名和阵痛寓言;而《废都》(1993年)至少也是以一座“西京城”的“名义”来作为文人众生相的藩篱。相对于“州”和“城”,其之后的长篇小说命名越来越“小”——《高老庄》(1998年)、《古炉》(2011年)的命名,是一村一庄式的,而《秦腔》(2005年)、《高兴》(2007年)、《带灯》(2013年)、《老生》(2014年)、《极花》(2016年)则是以小说中的某个意象、某个人物来直接命名;到了《暂坐》(2020年),更是“小”到了只剩“须臾片刻的一坐”。
所谓心中有意,行之以象;意象既出,行文乃止。“暂坐”作为一个不同于贾平凹以往作品的意象名称出现,在微小如刹那间解读出“人生在世,忽然而已”的意味。全篇21万字,一个茶庄、一群女人,从雾霾围城开始,一桩接一桩的事情越来越糟糕,直到局外人视角的伊娃彻底逃离此时、此地,走的走、散的散,茶庄里的主角们也仅仅是暂坐了片刻而已,乃至人生就是一场“暂坐”,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暂坐”。
追溯其在早期的《贾平凹集》后记中,曾铮铮表达,“我追求一个莽苍的、旷达的东西”,认为艺术的最高目标是在于表现作者对宇宙人间的感应,建构属于自己的意象世界。《浮躁》后记中,他立言要“以中国传统美的方法,表现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怀念狼》后记中,也表明要将形式的探索“建立于新汉语文学的基础上”,坚守汉语文学独有的民族性。
但相对于如此浩然博大的艺术观的表述,到了《秦腔》,他却只想虔诚地实现一个“小目标”——“为故乡树一块碑子”,他只看见“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一步一步从土地上出走”;到了《带灯》,只为一个乡镇女干部的短信,他便走入村里老百姓的生死活法儿间,感佩于怀,纠结不已;再到《暂坐》,一个常去暂坐的茶庄,映照出身边那些女性原型们影影绰绰地在活色生香中追求独立,又枝枝蔓蔓地被拉扯进时代的无奈和辛酸中。
如果说之前他曾是一曲挽歌的唱师,现在则只作为躲在雾霾般的迷幕背后那个自若的执笔人,从不居高临下地指摘什么或批驳什么,他只是在记录变化,一种政治、社会、文化气候下的事的变化、人的变化,颇耐得鸡零狗碎地记录着。
在对文学“大势”探索数年后,如今的贾平凹越来越“家常”和“日常”起来,愈发接近“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汉书·艺文志》)的小说本原。也正如杜甫二十五岁时就有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晚年却开始“晚节渐于诗律细”“老去诗篇浑漫与”。
浑然漫兴之间,贾平凹的创作越来越如他所藏之石狮,有卧虎之态却从不张牙舞爪,精雕细刻处的纹路也早已处处不着痕迹。风化过的石头,眉目难分,但仍是石狮,立地顶天,神气具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