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是一名瓦匠。
吉垂髫时便和爹学做瓦当,叛逆似乎不会让一个少年子承父业,但吉是打心底里喜欢摆弄这玩意儿。他喜欢在泥土表面刻上好玩儿的东西,他也会把烦心事刻在瓦上,刻完,心也就敞亮了。去年李财主家换新瓦,他根本不会在意到自家屋顶几百片瓦中会有一片是“人模狗样”瓦,那李公子也没告诉他爹前些日子自己勇敢地打断了一条野狗的腿,自然也不记得他豪气凌云时路过一个其貌不扬的穷小子。
爹说,每一片瓦,都有灵魂。
吉一直保留着自己做的第一套四灵瓦当,他记得有一位大才子写过什么“苍龙虬于东岳,白虎啸于西冈。玄武集于寒门,朱雀栖于南乡。”他坚信四灵可以给家人带来平安。不过他最喜欢的是琉璃瓦。其一,琉璃瓦制作过程繁琐复杂,但成色极为华丽,普通灰瓦望尘莫及;其二,琉璃瓦多用于寺庙阖闾,能用这东西的,非富即贵,保不齐会是什么王侯将相,所以地位也比普通灰瓦高出一丈。
吉时常幻想着有一天能给北京城皇帝宫殿做上几片瓦,他对自己的手艺极为自信,想着这辈子要是能和皇家沾点边儿,也算光宗耀祖了。但故事的发展总是不能如人所愿。官兵把爹抓进了大牢,何罪之有?莫须有,不过是官府抓不到本尊,所以找了个替罪羊交差。爹被砍了头,娘也因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吉摔碎了四灵瓦当,带着必要的家当和一些碎银子离了家。他终于和皇家扯上了一种关系,叫做仇恨。
爹说,瓦如镜,镜照容,瓦映心。
吉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好在他有吃饭的本事,而且他做的瓦越来越像爹做的瓦,精美至极,灵气浮动。他四处走走停停,就是不想扎根,他觉得自己没有过好日子的命,只要停下,官兵就会追上来。得继续走,不然在哪儿停下,哪儿就是他的坟。
这一天,吉走到了边关处,忽然冲出一队士兵,打扮与官兵迥然不同,个个脑袋后面留着长辫子。吉这才想起关外已被鞑子占领,这些可能是鞑子士兵。他们把吉抓了起来,吉心想鞑子士兵和大明官兵没什么两样,还不是见人就抓。谁抓都一样,但是见到爹娘前该说些什么呢?
鞑子官兵把吉带到了沈阳,现在应该叫做盛京,原来他们是抓汉人苦力给鞑子皇帝修建皇宫。吉想纵然大明有愧于自己,可自己也没本事把姓朱的怎么样,不如给鞑子皇帝卖命。况且他有制瓦的手艺,正好,专业对口。
素烧、出窑、上釉料、再烧……一片片绚烂的琉璃瓦自窑中出, 流光溢彩、缤纷夺目。吉认真地看着色泽明亮的瓦片,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忘记还有怎样的仇恨。此刻,他只是一名瓦匠,手中的瓦,是他的唯一。
爹说,最好的瓦,是一颗纯粹的心。
宫殿落成了,吉也留出了长辫子。何为忠孝仁义?吉没读过什么圣贤书,自然也不会为此羁绊。望着面前这座宫殿,他不想再走下去了,累了,这里挺好。
吉留了下来,被鞑子奴役。不过他和别的奴隶不同,他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份差事,因为瓦对于他来说已经如同呼吸一样,不能再分开了。他只有在制瓦的过程中才会暂时忘记伤痛,就像以前,伤心事、乱心事跟着瓦当,一同承受烈火的洗礼。不吃饭,没关系;不做瓦,会死掉。
这一年,吉七十又三。他没有娶妻,也没收过徒弟。祖祖辈辈的制瓦手艺到他这里画上了句点。不过他想自己也没必要杞人忧天,几千年的秦砖汉瓦,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会做。谁家盖房子,总得有屋顶吧,这制瓦的工艺就有人去学。他坐在青石板上望着对面的屋檐,勾头滴水参差排列,顺着房檐向上看,鸱吻左右相对,再往上看,眼前一片苍茫。
回忆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
吉这辈子不知做了多少片瓦,为多少户人家遮风挡雨,瓦上流淌过几季雨水,邂逅过几回霜雪,有几对恋人在他的瓦下互许平生。可是人终究会在岁月中衰老,脚边的瓦片再也捡不起来。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做了一生中最后一片瓦,在上面刻了一个“吉”字,然后把灵魂交给了它。
吉,是一片瓦。
(本文为我校“古代瓦作构件鉴赏”课程优秀作业之一。该课程以教育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传统瓦作技艺传承项目为依托由学校艺术与美育教育中心开设,主要讲述中国历代瓦作构件的演变与发展概况,重点讲解瓦作构件分类、瓦作技术及历代瓦作构件实物鉴赏,旨在普及古代瓦作构件相关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