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双鞋是外婆做的。用的是红色斜织软布,鞋面绣的是五彩虎头,小布鞋刚刚好包裹住我的小脚丫,红红的和我的红色小棉袄几乎融为一体。陕西关中地区向来有此风俗,小孩满月之时,母亲的娘家亲友都会送来亲手做的虎头鞋当作祝贺。我的虎头鞋,都是外婆做的。
陪着我一点一点长大的,除了门口老槐树一圈一圈增加的年轮,就是外婆的鞋了。一岁的虎头鞋、两三岁的猪儿鞋、浅口的条绒单鞋、塞满新棉的“棉窝窝”……这些鞋跟着我“披荆斩棘、征战四方”(其实就是爬树和满山野乱跑),一天下来脚也不会有任何的不适和异味。后来穿着五百多元的名牌鞋还脚臭的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就不出一个布鞋系列?这样一定会卖得很好。后来到了不能再把我当假小子来儿女手记养,开始给我做各种适合女孩子穿的绑带布鞋,用的红底黑色碎花的条绒鞋面,绑带的扣子上还做了假式的盘花扣,依旧很舒服。只是为了不经常弄断扣子,我还是尽量不去爬树,安分了许多。
当我穿着圆口千层底鞋在院子里抓蝴蝶时,外婆拿着她的针线箩坐在房檐下,右手彩线,左手是块鲜艳的红绸。隔壁奶奶的孙女结婚要办中式婚礼,想要一双用来配凤冠霞帔的绣花鞋,外婆的手艺是这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这活计自然就交给了她。外婆一边做一边对蹲在旁边的我絮絮叨叨地说:“我们当时结亲的时候,每个新媳妇都要穿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红绸做的鞋面,锦线绣的花样,那真真是好看。这鞋都是这些新媳妇当大姑娘时自己绣的,只有少数手不是那么巧的姑娘,会有家里的娘啊、婶子啊帮着做一做,你妈的鞋就是我做的。”
我歪着头静静地听着,然后说:“我妈说我手也笨,等我结婚的时候外婆也帮我做绣花鞋吧。”
外婆笑呵呵地说:“好好好,外婆给你做,只怕是我们颖颖长大了就看不上外婆做的鞋了呢。”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因为长大了就嫌弃外婆亲手做的布鞋,而且因为小时候的戏言对那双用来配嫁衣的绣花鞋有了更多的期待。只是因为外婆的离开,我们终究还是没能完成当时的约定。
外婆一生做了那么多双鞋,她的最后一双鞋却不是自己做的。她走之前,病痛把她折磨得已经不能自理,她甚至没有时间来给自己做一双用来配老衣(寿衣)的鞋。敛墓那天,是姨婆拿来一双黑色厚底、形状有些怪异的鞋,她说:“我姐做了一辈子的鞋,不能让她走的的时候穿你们在外边随便买的。”这鞋本是姨婆做给自己的,除了鞋面宽大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精致的鞋底,同样是厚厚的千层底,却在纳鞋底时用特殊的手法打出一个个像莲花一样的结。这个莲花结我见过,村里的每个老人做老衣的鞋都会这样纳鞋底。
外婆的一生,或者说大多数关中老太太的一生,都和传统手工布鞋有着莫大的联系。这些鞋,陪着她们尝过初为人妇的羞怯,也陪着她们体会过家里添丁的喜悦,最后的最后,身后我们对她们的美好祝愿和怀念,也是这样的一双鞋。对于外婆,对于这些辛勤了一生的老人来说,这鞋,不仅仅是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