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城市中鲜有人家仍以木门为门,或者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一家了。繁华盈世的城市的万千高楼中的每一小格里,户户安装的都是一小扇冰冷坚硬的防盗门,没什么独特精美的模样,大多都是统一的样式。一家一户唯一的区别就只有那位于高处薄薄一块的门牌了。防盗门合金合成的身体从未有过什么温度,美好的秋冬季节它总是板着一张冷酷的金属脸,从不曾有过表情。炎炎夏日的火辣从没能让它心头热起来过,人们带着充满热汗的手掠过它,无果;寒寒冬日的冷冽更让它愈加冰冷刺骨,人们缩进大衣袖口的手快速扫过它,自然也无果。那设计复杂的锁芯更是拒人之于千里,门上还挂有一个平日里极少使用、任其生锈的猫眼。城里哪有人有空串门儿啊!门对城市里的人们而言,一向没什么外观上的需求,更多的不过是一道安全保障罢了。再有便是偶尔在那扇小门外挤挤攘攘勉强贴了上、下、横批做工极精美的对联,等换一次,便是一年。自然不似乡下,户户装的都是满带着泥土自然清香的木门。那两扇由屋主人精心挑
心灵底片选的木材做成的门板对开着,也曾细细刨了好几番,后又认真刷了桐油,宝贝极了。那时候,大门还作为一家人最显眼的门面,自然也代表着一家人的脸面。新落的屋子,门若是搞好了,看着才气派。再来,只当中落一把新在村里铁匠那里打的铁锁,也是精巧得很。不远处看着,崭新、气派、喜庆。周身的桐油在太阳光下静静地闪着,温暖亲切一如外婆小而粗糙却有力的手在你的手背上抚摸,满都是童年在乡村小河边戏水摸鱼抓蝌蚪的哗啦水声,舔着冰棍儿与小伙伴在小路上追逐打闹的甜味儿。且大门两边和门楣处也阔气地贴着上、下、横批春联,却是不同于城市里制作的一种精巧。你瞧,纸是上好的大红正丹纸,墨是家中孩童一点点推出来的,字也是当家人遒劲有力之行书,贴时用的糨糊又是和面、醒面、洗粉去筋等,也是费了家中女人一番气力做成的,讲究极了。最后那红联安稳地落座,这年跟前儿新屋的最后一道工序在一家人吵吵闹闹、指指画画中结束了。再如此折腾一番,也是一年。
印象中有那么一扇木门,也是如此。
只那门已有些年代了,即便当初也仔仔细细喂了桐油,经年风霜,却是看不出它年轻时的俊秀模样,不知它自己可还能忆起分毫?清楚地记得儿时曾问过外婆,想知道这老木门到底有多大年纪,年轻时可曾似姥爷照片上的那般英俊潇洒?可那时的外婆早已气若游丝,听不真切、看不真切,亦说不真切,只呜咽着,大概是说她小的时候那门便已经在了云云,没两句便头脑晕乎,开始胡乱讲些什么这门通灵性般的鬼神之说,当不得真。外婆嘴里呜啦着,我便自己琢磨着那木门年轻时的模样,想着想着也跑了神。只想着,且说不定外婆的外婆那时,它也已经在了呢。
这木门与这老屋历经春夏更替、风霜雨雪,一同陪过外婆的外婆、外婆的母亲、外婆的一生,如今却不会陪着母亲和我的一生。或者说,我们不会陪着它的余生了。木门穷极一生陪伴着、守护着的那一方人作鸟兽各自散去,徒留它独自在这冷峻阴冷且再无一丝熟悉气息的老山中静默着。而今,只有那铁锁还偶尔叮叮当当吵吵闹闹地跳一支圆舞曲与它逗乐,还有不时刮起的阵阵山风和偶尔淅淅沥沥的山雨会手法轻柔似外婆那般抚摸着它的脸庞与它说说话。
万千俯仰间,它也曾在无数个凄冷寒溧的阴雨天和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一起叮当作响聊以解闷,又在无边无尽、举目空无一人的暗夜里孤独地悄悄啜泣,也曾在某个艳阳高照的晌午一个劲儿吱呀地响,借此引人驻足,试图让人们走进它,推开它,让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热再次覆满它的周身,好缓缓它已冰冷僵硬的指尖。它已能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周身不好的变化,可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是啊,怎么可能。
再不会有人推门进来了。
门前的一块块曾由后山背回来的长石做成的台阶上早爬满了百无聊赖的青苔,门楣窗框墙角旮旯满被细密的蜘蛛网疯狂占领,曾经极显眼的旧楹联早已墨褪红残却无人来揭,前院是燕麦兔葵,繁密粗糙且仍在生长着,都快要挡住它那投向远处殷殷期盼的视线了。
万一有人回来它却因没能早早看见而未起身迎接那可怎么办?
如此长久寂寞忧愁地盼望着,任谁都开导不好,谁也不能与它解闷了。木门这般沉闷没了生气,像蔫了的瓜、受了委屈的孩子、更像极了村口那条早已干涸的小河。孤寂、煎熬的它又如枝头最后一颗一直摇摇欲坠却怎么也掉不下来的柿子。然而,锈到老迈昏聩的铁锁终将在某个极平常而寂静的傍晚咣咣两声坠落,然后散乱在地,翻着滚儿径自向远方去了。偶尔风雨来寻木门一同聊天解闷时,怎么叫它都没用,即便是将它的门扇吹打得啪啪直响,它也概不理会。偶有人路过转头往里看上一眼,或停下脚步静静端详着沉思良久,这也无法提起它的精气神儿,要知道这可是它曾一度渴望的、带有温度的眼神啊。
可是没用了,任谁来都没用。不可否认,它正在渐渐地毫不可控地老去,抑或正认命般地渐渐死去,隐约现出同外婆银发般苍老枯萎的芯子,低沉着头,手脚静静摊放在地上,不动作也不言语。
它在这曾不能再熟悉而如今却又极陌生的一方天地里,大抵是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