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府城与南山宿舍目光相会处有三排树。一排低矮繁盛,一排瘦高无叶,一排高耸茂密。一家鸟在枝杈上筑了巢,早出晚归,我无缘相见。树叶在风中沙沙响,黄色与绿色没有音色差别。
秋天的天空有时是蓝色,有时是白色。不薄不厚的云,倾倒在南山宽厚的肩膀上。雨断断续续地下,不知疲惫地下,气喘吁吁地下,走走歇歇地下,把夏天的一切都刷旧了,像旧衣服上深深浅浅的褶皱。
秋天是老去的夏。
万物在秋天开始衰老。金黄或火红的叶子不堪忍受灵魂的重量,从树枝上落下,飘转沉淀,长眠泥土。树干变得光秃秃,远山由绿色变为土褐色。但说来奇怪,秋天从不因它的衰老而丑陋。一只小狗变成老狗,毛色暗淡,长出褐斑;一个少年变成老人,头发花白,皱纹遍布。植物在美这一方面要远胜动物。无论青春的嫩芽还是衰败的枯叶,一番模样总是耐人寻味。这是天赐的恩惠。
我总要想,植物,或者说树木才是世间最自由的生灵。沐雨水阳光、吮土壤琼浆,无所凭依亦无所欲望,只静静站在风中雨中,恰是一派“逍遥”之意。他们耸立着,有所思,或无所思,全凭自己意愿。或有一天走向死亡,由于自身的衰老或伐木工的电锯,腰身弯下,亦无所挂念遗憾,安静、祥和、庄重。
他们总要顺流而生,顺流而长。少有动物会像树木一样,跟着节气季节的变化而轮回生长。动物的生命是单线的,从始到终。他们只在群体的大环境下才呈现出一种轮回的现象。而树木与此有别,他们一出生起就踏入了轮回的浪潮。轮回的终点是永恒,永恒的起点是新生。树木拥抱着新生,衰老也就无以毁坏他的任何一分美丽。
秋天是树的一个旅途车站。金黄的火红的秋叶,再直至枯萎的、斑驳的秃枝,哪怕最忧郁最凄凉可叹之处,都有最激情最火热的熊熊生命力燃烧。在高高的枯枝尽头,萧条的景象下是细胞颤抖的激昂的吼叫:“我们在生长!我们在繁衍!我们将新生!”游客自不必永远停留在景区,就像树木不必永远停留在秋季。
但作为动物,作为走不入轮回圈的人,秋天总映射衰老给我们以无限感伤。我们的灵魂被肉体的变化催着向前进发。总谈老者的沉稳,老者的祥和与平静,可茫茫人世间,有几个真正淡然的、成熟的灵魂?你我不过一个个稚嫩的孩童,尚未及看清花红柳绿便被拉上秋的站台。身体是会衰老,但灵魂该永远年轻。我们的肉体是秋,我们的心灵是树。我们是秋的原住民,我们是树的拥有者。
我或要嫉恨树了,妒其自由,妒其淡然天性。若能将时间化为空间,我多渴望走出忧郁的秋。躯壳是笨重的,幸而灵魂轻盈。树的自由与永恒体现在他走出秋的那一刻。精神不应该随着身体的衰老而衰老,即使是垂垂暮年依旧适合爱与感动。灵魂不应该随着时光流逝而流逝。人身上唯一的一棵树,过冬重生的树。
今日又闻雨响,树在雨中模糊。五角枫摆动着手臂,水滴顺着纹理流进土里。食堂南面的竹丛又传出鸟叫。秋天快过去了,温度逐渐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