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谋志画作《金秋有吉》
◇周谋志
我对读书超乎寻常的热爱,源于父亲的启蒙和影响。父亲原本家境殷实,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狂轰滥炸,举家从武昌逃亡到西安,祖父受人牵累,病死在国民党的监狱。历经国破家亡之恨,父亲被迫辍学进了军服厂,后辗转到安康定居。父亲勤奋好学,精研技艺,晚年屡获殊荣。想起父亲,便是他老人家灯下执卷苦读的形象。
我视读书为天下第一等的美事。视书籍为最诚挚的朋友和旅伴、最亲近的良师。从书中认识了古今中外的许多贤达哲人。前所未知的知识拓广了我的见识,增长了学问和智慧,学会了明辨是非、善恶,也涵养了性情。我从书中不断汲取光和热,并时时照亮前行的路。
但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抑或是考验我的意志吧,读书路上偏偏障碍重重,荆棘满布。作为1950年生人,长身体时物质十分匮乏,父母亲经常加班或外出,祖母卧病在床,弟弟妹妹年幼,家里挑水砸炭、买菜做饭都只能由我这个十二三岁的长子承担。课余要应对繁重的劳动,能用来读书的时间被压缩得少之又少,这被我视为最苦的事。因为读书常常误了干活,挨打受骂成了家常便饭,书也被撕过、烧过。为了能多读书,只能减少玩耍和睡眠的时间。买书钱,也是少吃早点偷偷积攒的。
那时读起书就迷醉其中,罔顾其他了。小学三年级上体育课偷读长篇章回小说《唐明皇游月宫》被抓住,老师惊诧一个小孩子竟能读懂这样大部头的书,我才免于被处罚。参加过地区少年画展后,父亲借来《芥子园画传·山水册》,我利用小学毕业假期,硬是用毛笔把整册的图文按时抄完。中学痴迷于学画,多次临摹到凌晨,发现缸中无水,往返三四里路,中途穿过黑乎乎的小巷和阴森森的城门、古庙,上下多个湿滑的台阶到汉江边担水。有诗为证:少年学画最为痴,灯下临古思睡迟;几回探得缸底罄,江边汲水夜半时。一次语文期终考试,要求写革命史诗《东方红》观后感,我别出心裁地填了一首《渔家傲》的词。那时老师还没有教过词的内容,担心太过冒失会得零分,没想到老师竟给了95的最高分。
1965年,陕西省美协主席石鲁偕赵望云、何海霞等先生到安康采风、创作,我有幸陪伴先生们几个月。当年暑假我又专门来西安看望石鲁先生,陪先生乘凉夜谈,他夸我:“看来你是读过一些画史画论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利用抄写大字报练字,成立了“红画笔”习画。“武斗”开始,我偷偷躲在父亲单位的阁楼上,借了大量各类小说(这在当时是违禁的),晚上没有灯,借着月光也读,直到双眼生疼看不清字犹不肯罢休。1968年4月,家里珍藏的字画、线装书和画册、字帖等,尽皆毁于大规模武斗战火,令人痛彻心扉。1983年特大洪灾,又毁损了收藏在家的全部书籍画册,这些成了我一生之痛。
下乡插队期间,几本唐诗宋词陪我走过那段难熬的艰苦岁月。心中忘不了绘画:知青屋前竹半亩,朝送清风暮伴读;多少冰霜明月夜,披衣临窗写画谱。在襄渝铁路的三线工地,《诗词论析》《诗品》两本书,是使人暂时忘却疲劳伤痛的针石良药。
回城工作后不久,我花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月薪买了范文澜著的《中国通史简编》四册,母亲听说心疼不已。20世纪70年代初,外国名著还被列为禁书,读书犹如做贼。为了按时还书,往往通宵达旦,一灯油熬干也就到了上班时间。煤油定量供应,常常拿饭票去换煤油票。
大学期间政治运动不断,“批林批孔”资料正好用做古籍读。大学毕业后,长期薪资微薄,迫于工作压力和养家糊口,读书只能挤时间,而买书就得从牙缝里省。
我读书很杂,尤其是“闲书”。几十年来,读书使我能忘掉许多辛劳、坎坷、烦恼。年少时《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和民间故事,让人着迷不已;中学期间能借到的当现代小说几乎全都读过了;民国时期学生国学丛书的史、汉、庄、孟、《幼学丛林》《解人颐广集》等也拿来乱看一气。“文革”中偷偷读的多是外国名著;大学读的工科,却爱浏览历史传记、传奇、志怪、笔记。读这些书,没有功利的想法,只觉得有意思。大多都观其大意,不求甚解,特别喜欢的,才反复翻看。至于工作需要,则采取实用主义,需要什么补什么。从事党务工作期间,系统学习了哲学、政治经济学、党史,又在古代统计史、人才学、企业管理等方面下过一番功夫。90年代中期,为解决“白色污染”,我率先提出“农作物秸秆综合利用”概念。在转搞科研的艰难日子里,日夜翻阅《植物纤维学》《复合材料成型》《有机合成》的著作,从中寻求思路和答案。经反复摸索、试验,最终发明研制成功秸秆纤维餐具、花盆生产线,如今产品早已面市,并出口到十几个国家和地区。
我一拿上书,心便格外静。身心疲惫之际,沏杯热茶,取本好书靠在窗前,实在是件惬意的享受。如今人近七十,年迈力衰,目力不济,读书又成了件奢侈的事。我便集中精力专注于中国画的学习,圆却儿时的丹青梦。诗曰:一生辛劳多磨难,幸得诗画伴余年;华发秉烛莫谓晚,好拼全力耕砚田。时隔四十余年重拾秃颖,倒也颇有心得。“少年功夫老始成”,此言不虚。
回首以往,甘于淡泊,守拙全真。自诫失意莫落魄,得意毋忘形。曾云:且送日月笑谈去,漫将荣辱等闲看;冷暖沉浮浑忘却,独与古人话衷肠。我资质鲁钝,多年苦读从不计较得失,一生虽无大的成就,却也无愧怍于年华。
我读书全凭自学,缺少高明指导,逮住什么就读什么,许多方面还一知半解,以致披沙而得金少矣,又难以贯散成统,这是我最大的缺憾,亦不足为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