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颖燕
有多少人,年少的时候,渴望着前行,走向陌生的远方;有多少人,过了而立之年,却开始蓦然地向着时光深处寻循故土。记忆中的江南故乡,有着悠长悠长的、被岁月打磨的泛光的青石小巷,在春夏之交散出幽幽的时光气息,有着风姿绰约的马头墙,勾勒着小小村落连绵起伏的天际线,而如黛的远山、蜿蜒流淌的余姚江与近处朴素隽永的粉墙黑瓦构筑起家乡如宋词小令般清雅幽静的山水环境。二十岁,我开始心怀向往地走向远方,走到了黄河之滨的兰州,走到了虎踞龙盘、桨声灯影的金陵,又走到了浮华褪尽的千年古都长安,山一程,水一程,一路的美好风物交叠成一种奇妙的光影,让你清明地看到这个纷繁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存在、一方热土,那里满是澄明,满是深情,满是爱……
窗外的梧桐一天一天地变黄,银杏叶铺满了青石小道,草木明灭,一切仿佛雕刻着时光。提笔,从内心深处最为久远的地方开始追溯,写一封家书给我最深爱的人们,我千里之外的父母,我提携相伴的爱人,我俊秀可人的稚子。
我命运多舛的母亲啊,今日已是您五十四周岁的生辰。岁月带给过你荣耀,也带给过你病痛。清楚地记得,你曾可以一个人提动我求学旅程中所有的行李,你曾一个人插播、灌溉、收稻管理起家中的五亩土地,更曾一个人支撑起祖父母去世后颓败的大家族,而彼时的疾病,让你不仅手无缚鸡之力,亦失去了一世坚强的心气。时隔五年,你我都不曾料到岁月终归回馈了你的善良。如今的你,依然在我们归来的日子里,精心为我们烹调着离家在外的我无法轻易尝到的家乡味道。譬如,你深知我爱吃江南特有的黑饭,就在三四月间将黑饭叶子榨汁存着,一直存到暑假为我煮一锅清香四溢的黑饭,你说我贪吃的样子依然是你记忆中抱在怀里的孩子;你会在春日阳光晴好的时候,把父亲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鲜嫩的笋煮熟,整整齐齐地铺在竹席上晒干装袋,寄给身在远方的我;你会在梅雨阑珊的季节,把葱茏的长起了薹的小油菜晾在老家的屋檐下,你在电话里几次都不经意间询问着我的归期。
我一生辛劳的父亲啊,年近六旬的你还是不愿意享受哪怕一日的安逸。每每看着您披星戴月劳作的身影,我都会不知如何去表达我对您的爱意。看着你让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外孙骑在你曾经宽阔挺拔、如今却渐渐驼了的肩背上,看着你的肩背弯曲的弧度,恰似一把小凳子般托住了小外孙稚嫩的身躯,看着你行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曾经无边无际如今已经被公路、楼盘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田野里,母亲说,你曾经也是这样无限地宠溺我。我想,这就是父爱,天地无语,山川无言,却把爱深深地镌刻进你内心的最深处。
我相携相伴的爱人啊,我们相遇在南来北往的火车,长长的铁轨彼此的交错,延伸向远方无尽的天际线,延伸到彼此遥远的故乡,缘分,让我们在滚滚人流中这样不期而遇;我们求学于东南学府,国立中央大学曾经的校园、六朝时代的青松见证着我们的成长,玄武湖、紫金山有我们一起晨读的身影,秦淮河、乌衣巷我们一起踽踽前行,寻找历史的遗迹;我们曾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去寻访你所痴迷的古戏台,足迹遍布明月相照的深山竹林,也遍布或辉煌依旧、或繁华不再的古老县城,而那些风姿绰约的古戏台有的已经随着汶川大地震永久地被夷为平地;我们一起感受了新生命来临的惊喜,亦在中秋月圆之日猝不及防地经受了即将失去爱女的人生痛楚,这种生离死别的伤痛,曾经让自诩坚强的你溃不成军地哭泣,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和带着尊严地离去面前,我们选择了后者,一朵尚未初绽就凋零的生命之花在我们的怀抱里慢慢失去了鲜活的颜色、失去了暖暖的温度……那个时候的你——我的爱人,你说四顾茫茫,看不到前行的方向。毅然而决绝地离开了那座有故交、有忧伤的城市,你重又沉醉在你的理想中,从清晨到黄昏,从故土到远方,从历史的滚滚红尘到当下的万古长风,你浸淫在那么纷繁的数据和资料中,一个人宁静而又心思绵密地梳理和编织着,妥帖而优美地为我们呈现出一片深远的文化时空。
我亲爱的孩子们,奔奔哥哥和跳跳弟弟,还有业已成为天使的优优小姐姐,你们一定会慢慢知道,二十年前你们的母亲在江南的烟雨巷陌里憧憬着田野尽头那无边无际的远方,而你们的父亲,在沟壑纵横的千里塬上向往着日出时分那轻烟笼罩的远方;你们也一定会慢慢明白,为何每年假期,我们会那样归心似箭、拖家带口横穿整个中国,从兰州到南京,从南京到宁波,那里依然是我们深爱的故乡,那里依然有我们的双亲和故知,那里有我们曾经深情地活过的所有生命足迹;你们也一定会慢慢理解,为何妈妈读已故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时会泪流满面,那是在为一个家庭的彼此相爱而感动,同时深深地明白,这些年里很多的人和事情,并不是长相厮守才得其真知,反而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似水流年,隔着深远时空,才知其真心和真义,才开始愈加珍惜,才有了身在远方时如苏轼的喟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刻,黑夜寂静,书写这一封家书,如同在记忆里搜寻这若干年自己的人生过往。欣喜的是,在向来萧瑟处的回眸一望,我瞥见了灵魂最真实的闪光,它从故土一直延伸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