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少年时读周敦颐的《爱莲说》,隐约觉得他“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有一点哗众取宠的嫌疑。在那个年龄,全身心地寻求群体认同,连读文章也见不得一点离众的痕迹。后来从少年直到中年,看过了许多人的故事,自己内心也经历了许多的破灭和重构,在诱惑和迷雾之中,努力探索着以自己的方式与生活和谐相处。机缘巧合,认识了建大的几位老先生,并无太多话语的交流,只是偶尔静坐深思,他们在生活中被我窥到的边角镜头,竟给予我迷茫之中许多机缘,让我很有一些开悟的觉醒。
曾经有幸屡次走进陈绍蕃老先生的家,走近他的身旁。每次走进他的那个破旧的门洞,我都会不自觉地弹一弹身上,仿佛真的沾染着灰尘一样。从进门的那一刹那,就好像从一个喧嚣繁杂的空间步入了另外一个空间。在偏黄的灯光下,那个简易开合的饭桌,那个七十年代风格明显的高脚柜以及安静陈列之上的14寸黑白电视机,在温和恬淡的腌菜味儿中各自安详。走进书房,看见一位瘦而矍铄的老人穿着衬衣外面罩着旧而干净的灰色毛衫,埋头用放大镜正在逐字看一本专业书。午后的光线从一扇小窗斜斜地洒进来,许多尘粒绕着先生肆意飞舞,一动一静,居然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相得益彰!彼时彼刻,我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画面,微雨初霁,阳光恬淡微黄,一缕一缕从云缝间洒下来,洒在碧塘之中一朵盛放的白莲花之上,莲瓣之上,不着一丝尘埃,光耀着莲色,莲盛着光影,光与莲俨然一体,无从区分。那一刻,光影静洁、莲花静洁、先生静洁,我似乎看到了高洁的实体。
再后来,去听潘鼎坤老师的讲座,老爷子一身蓝色卡其布的中山装,脚蹬一双布鞋,袖子挽起,干净利落,眉毛雪白浓重,身形微偻但精神矍铄。当93岁高龄的他站上讲台的瞬间就完成了由一个普通的老年人到一位大师的神奇转变,忽然令这一个普通的教室香光庄严,让一群平凡之人如闻檀息。他用放大镜仔细地看讲稿、用枯瘦的手铿锵板书、在讲台上有力踱步、以南方口音幽默的讲述、深带感情远远的追忆以及高声的呐喊……在讲台上的一举一动敛进老先生的身体里,又慢慢散发出一种光华,一种极度让我卷入的热烈。彼时彼刻,我脑海中突然也闪现出一个画面——六月骄阳似火,泥沼之中,一朵胜火的红荷向着阳光绽放,阳光越烈,花瓣越红,像是在迎着火热痛快的燃烧,那一刻太阳是火,莲花是火,先生是火,我似乎看到了火热的具像。
再后来,我遇到更多的老先生,听了更多大师的故事,刘鸿典、张剑霄、林宣、张似赞……在某一刻我突然忆及少年时那种不以为然的情绪,并慢慢给予它新的理解。听着、看着这些老先生,他们身上都有一朵朵莲花的花光,像是他们与莲之间存在着一种人与物的高度融合,一种纯粹的集体无意识从周敦颐一直延续到这些老先生身上,竟然神奇地传承了整整一千年。莲的印象以一种古老的基因形式在一代代知识分子灵魂里慢慢生长,支撑起来一种坚定的人格,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一根最硬的骨骼。
这种人格的弥散出来的精神就是简单的信仰,纯粹的热爱。像陈绍蕃先生之钢结构,像刘鸿典之建筑设计,像潘鼎坤之高数……他们无疑都以不同的方式来实践这样的范式。他们选择一种事业,认同一种事业,并将一生与这种选择进行无暇的联结,然后心无旁骛地将所有的心力和热情投入到这项事业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信奉、追寻、塑造和奉献的信仰朝圣之路。所以信仰,就是在茫茫人生路的尽头燃起的一盏孤独的灯火。这一盏灯火指引了一条道路,一条或许布满荆棘或许坎坷不平的道路,而道路上的所有磨砺,都是朝圣路上的劫难,这些劫难只赋予拥有坚定信仰的人,如同涅槃的浴火,经历了这些劫难才会拥有高洁的魂魄。所以信仰,就是点燃一盏照亮灵魂归宿的灯火,就是对于自我实现道路的选择、认同、持有,这种选择具有强有力的指向性和排他性。
然而,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诱惑和迷障的,信仰太远,路途艰难。朝圣的过程需要修持的法门,佛学里叫做善护念,好好地护持向着信仰的念头,才能使心不住诱惑。当我看到陈绍蕃先生投入地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研究专业文献,当我看到潘鼎坤先生忘情地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甚至当我看到建筑学院门口刘鸿典先生持笔思索的雕像,我就能看到他们心中熊熊的火,这也许就是修持的最简单最有效的法门,用纯粹的热情燃烧向着信仰的念头。这种热情是自我对信仰的投注,是对信仰的强烈表达。向内是自我实现所驱使的主动要求,向外是下意识全身心投入的自我外显,内与外完成高度的一致性,会集成坚持信仰的不竭力量之源。就是这力量之源使得这些大师们可以忍受孤单、寂寞、误解和落魄,不论烈日酷热还是雨雪严寒,他们凭胸中的温度安静恬淡,坚定地向着信仰跋涉。君子固穷,因为心中有火。
如果说信仰是一种价值的选择和持有,是信奉和执着的方向,那么热情就是不断主动投入的资源。信仰赋予人格能量,给予热情投注的对象,能量以热情的具象滋养信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但这种精髓只有与莲相通。莲藕深埋污泥黑暗之中甚深,何以终有出水之日,就是因为它只有一个简单的信仰——对于阳光、对于光明的信仰。这就是莲所选择的方向,这种方向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身在污泥和黑暗之中,水面上方的光明世界就是莲生命价值的所有投注,在它确定了对于阳光的信仰之后,他每天都朝着水上的世界前行,冲破了污泥的粘腻,冲破了杂石的碾压,冲破了水流的乱力,甚至忍受了鱼虾的啃咬,水虫的附着骚扰……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曲折的,甚至有些痛苦和煎熬是不为人道的。对于阳光和光明的信仰,赋予莲一直向上的能量,它深深植根于黑暗之中将污泥的养分升华成不断向上的热爱,这种热爱使它生长的蓬勃、生长的健壮,它用一生来实践——即使生于黑暗,也要在光明中盛放。
所有的磨砺最终会换来内心的平静,一种不再为外物所扰的平静,这是信仰和热爱完全融合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就是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所表现出的画面;这种状态会由内而外的散发一种气场,就是莲之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场。这种气场会让人感知,使人肃然。就像我在陈老先生门口会不自觉地整理衣冠,就像我听潘先生讲座会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一直以为,克己守心是一种对自我的残酷和苛刻,但当我从这些大师们身上向上追溯,似乎看到了一大群人,他们在通往信仰的道路上前赴后继,他们在克己的过程中充分体现到自我存在,在守心的坚持中体会到对信仰的坚贞,我甚至能感知到他们的快乐,是一种无论外界纷扰诱惑如何,始终能够保持高洁人格的快乐,像极了莲花在清风之中摇曳。我甚至觉得从古至今的这一大群人,他们就是以莲花作为图腾,莲以物的形象盛放着他们的人格比拟,他们以人的形体实践着莲的精神寓意。他们以热情作为火炬,在黑夜之中沉默不语,坚定地向着自己心中的明灯前行,虽然时空交错,但最终都走入同一条康庄大道,星星点点汇聚成耀眼灿烂的银河,在时空之中璀璨、在历史之中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