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别的建筑师将建造玻璃幕墙、通火辉煌的城市地标大厦作为毕生的职业追求时,刘加平却将目光投向了广袤西部农村最常见的建筑——农民住的房子。
那些随意散落、千篇一律的简易砖混结构小平房,在刘加平看来,折射出的是中国农村现代化进程中的尴尬:相比传统民居,它们不仅毫无特色,而且舒适性和安全性差,更为严峻的是能耗巨大。
农民该住什么样的房子?显然,原有的传统民居已不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但要“拷贝”高耗能、高污染为特征的城市居民建筑模式,可以想象,当8亿农民的居住水准达到现在城市的平均水平时,会对资源和环境造成怎样的压力。
建绿色生态民居!当各具特色的传统民居邂逅现代绿色节能技术时,刘加平以他20多年的乡村建筑实践,使众多民居在现代化的语境下得以“复活”,并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他们完成的西部典型低能耗建筑工程示范超过100万平方米,每年直接节约能耗约5500吨标煤,减少二氧化碳排放约16000吨。这为解决城市化进程中人居环境可持续发展开辟了一条道路。
千余年前,当杜甫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天问时,代表了天下读书人对住房的渴望;千年后,还是在那个天问发出的长安,刘加平以对更广大底层农民的深情,让“大庇天下农民俱欢颜”的梦想照进了现实。
也许刘加平不是第一个关注农民住房问题的人,却是第一个将改善8亿农民居住条件作为自己毕生追求,并取得成功的人。对此,刘加平却反复强调:“我们只是造了满足实际生活需求的节能住宅,我们做的是很平凡的事。”
盖穷人住得起的绿色民居
刘加平强调的节能住宅,是“经济适用房”。“我们的设计目标很清晰,就是针对乡村低收入阶层,用他们经济能力承受得起的、容易取得的材料来改善居住条件。”
在刘加平看来,传统民居在处理人和环境方面积累了很多经验,在采光、保暖、御寒、通风等方面有很多适应气候、适应环境和节约能源的特点。像陕北的窑洞适应黄土高原的气候,具有冬暖夏凉的特点,硬要在那里建砖混结构的房子,可就“冬冷夏热”了。
但总体来说,这些建筑难以满足人们对现代生活质量的要求。比如,民居中没有上下水系统;在空间功能上,也没有设计电视、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的空间等。
如果将上述因素考虑进去,再加上太阳能采暖、自然通风技术、简单的分散式污水处理等技术,扬长避短后的民居无疑更具生命力。
有了这样的想法,1996年,“黄土高原绿色窑洞民居建筑研究”课题在延安启动。
新型窑洞以天然石材和黄土为主要建材,减少了制造黏土砖的能源消耗和环境污染。室内卧室、客厅、餐厅、厨房、洗浴室等一应俱全。室外增设阳光房以改善冬季室内热环境,并采用大玻璃窗改善了室内采光条件。窑顶增加了太阳能热水器,设计了采用地热、地冷的通风空调系统,洗澡、取暖、制冷均不采用电力而是充分利用自然条件。新型窑洞还将延续了几千年的一层结构改造为二层结构,从而大量节约了土地。
“在这中间,我们还改变了当地人的观念。让人们摈弃对窑洞的偏见,还认为住新型窑洞是当地的一种文化特色。”刘加平说。
刘加平主持研究、指导建设的民居曾先后两次荣膺联合国“世界人居奖”,一次是在延安,另一次是在汶川。
汶川地震后,受灾群众最关心的是房子的安全性。刘加平和他的志愿者建筑师团队,在注重抗震安全性能的基础上,就地取材,研发出了成本低廉、舒适便利、节能环保的房子,这种具有鲜明川西地域特征的生态民居建筑模式,为我国地震多发区民居建筑提供了样板。
刘加平指导建设的云南彝族生态民居建筑,被两院院士吴良镛教授称为“可持续发展理论指导下人居环境工程成功的范例和样板”,这些民居既继承了彝族传统民居的优点和风俗习惯,又有太阳能利用装置、沼气燃料系统、排污系统和自然通风系统,以及人畜分离、玻璃采光、庭院化设计效果。
中国目前有两套采暖标准,非西藏与西藏的,而西藏标准就是刘加平团队起草的。为解决西藏地区冬季供暖问题,他们对西藏进行了大量实地调研、科学实验,取得丰富的建筑物理环境设计数据,为《西藏自治区民用建筑采暖设计标准》和《西藏自治区居住建筑节能设计标准》两个标准的颁布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这两项标准对开发利用太阳能,保护环境、缓解能源供需矛盾具有重要意义。
自己垫钱帮人建房
过去,乡村建筑长期处于“三不管”状态,出身农门的刘加平深知乡亲们梦想能和城里人一样住上冬暖夏凉、宽敞明亮又干净卫生的房子。尽管他早已变成一个城里人,农民的住房问题却始终萦绕心头。
能让农民住上舒适、安全、生态的房屋,这是让刘加平更感幸福的事。生态民居在国内外多以实验性研究为主,成片、成规模建设的不多。而刘加平团队建造的房子,要让匠人能够模仿,能够成片盖。“他们搞实验,我们搞推广。”
建造并推广生态民居,源自去日本参加的一次讲座。日本人从猎奇的角度,对窑洞建筑的历史演变、性能发表了大量研究论文,但还是用老办法建窑洞。当时还在读博士的刘加平就想,未来这个窑洞要变成什么样子?能给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人提供怎样的民居?
经过大量研究,在有了成熟的技术方案后,刘加平决定到延安亲手建一间新型窑洞试试。为了做成这件事,他好几次周六晚上坐火车到延安枣园村找村委会主任商量,第二天晚上坐火车再回去。他不但不收设计费,还拿出近5000元的科研经费资助村民建设新型窑洞。最终,村委会主任被他的诚意打动,建了两孔新型窑洞作为村委会办公场地。
一炮打响后,村民纷纷效仿。
然而,刘加平的民居实践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经济上的回报,反而拿科研经费帮人盖房倒成了常态。因为几乎没人一开始就同意他指导盖房,为了开展科研项目,刘加平用最大诚意打动对方。在云南,为了说服主管领导让他盖新型生态民居,他垫资1.5万元,并找来央视给当地拍宣传片;为了解决西藏地区供暖,他十几次登上雪域高原,找当地领导商讨;在汶川,刘加平和他的志愿者团队,成了自带干粮的专家义工……
“做导师那样的人”
因为自己的博士研究生导师陈启高,刘加平的生态民居建设之路由懵懂变成自觉。
已故的陈启高先生是我国建筑物理学界的泰斗,特别在建筑热工学科方面,晚年他又展开健康建筑探索。受导师影响,运用统计物理学的方法,刘加平发现庭院有净化空气、防暑、降温的功能,冬季封闭后还能用太阳能。造生态民居的种子从此种下。
陈先生病逝后,刘加平在博客中这样缅怀恩师:“只要一想到当年求学时,在建筑物理实验室那栋红砖小楼里与老师相处的幕幕场景,就让人难以平静。”
导师对学问的执著、对名利的淡薄和人格的真善美,深深影响了刘加平,他立志做一个像导师那样的人。年轻时,刘加平判断一个事情的价值,是付出劳动就应该得到回报。但往往在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把更有价值的东西给忽视了。从导师身上,他学会了换个角度看问题。一件事情的价值不仅包括经济价值,还有社会价值、历史价值等。“我贴钱做这件事,好像吃亏了,但因此做成了,就能让更多人受益,这样就值了。”
如今,导师的高贵品格,通过自己的潜移默化,也影响了自己的学生。刘加平科研团队的成员基本都是自己的学生,几个骨干成员现在也是博士生导师了。
作为团队中为数不多的一名女性,王怡教授觉得自己的工作虽然辛苦,但能够帮助别人就很快乐;在刘艳峰教授看来,导师选择聊天这种平易近人的方式解决问题,经常让自己豁然开朗;有着一级建筑师资质的张群博士,被导师的人格感染,坚持到西部贫困的农村搞调研、建造,却放弃了出外的赚钱机会……
当选院士后的刘加平,最喜欢的称呼仍然是“刘老师”。而他的学生,来自各个专业,所以他们笑称自己的团队为“八国联军”。在他看来,这正是他们成功的基础。团队里专业很齐全,去了一个地方后,一个建筑所具有的安全问题、功能问题、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建筑形态与气候的适应性等属性,基本上就能认识清楚全面,最终研究出一个新的地域建筑方案。
就是这样一个不追名逐利的团队,在社会文明进程中,让西部贫困地区的农民住上了好房子,书写了新的建筑史。
2011年,涉及240万群众的陕西生态移民搬迁工程已经启动,这个规模史无前例的事业召唤着刘加平的加入。“我们一点一点做,一个一个做,做好一个示范,然后将它推广。按温家宝总理的数学理论:再小的消耗乘上13亿人就是巨大的量,民居的碳减排乘上8亿农民也是巨大的节能”。
(《陕西日报》记者 陈艳 实习生 黄晓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