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良平摄
◇余颖燕
这是我第一次以书信的形式向你们诉说散落我记忆深处最温情的片段。
有多少人,年少的时候,渴望着前行,走向陌生的远方;有多少人,过了而立之年,却开始蓦然地向着时光深处寻循。而我,已经离家十载。记忆中,江南故乡那悠长悠长的、被岁月打磨的泛光的青石小巷似乎依然在春夏之交散出幽幽的时光气息,风姿绰约的马头墙依然勾勒着这个村落错落有致的天际线,而如黛的远山、蜿蜒流淌的余姚江与近处朴素隽永的粉墙黑瓦依然构筑起家乡如宋词小令般清雅幽静的山水环境。
如今,在我安身的这座城市,当雾霾退去,阳光照耀,林立的高楼开始在蓝天的背景和明亮的光线中重又明净起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仿佛沉寂在一个人的时光和文字里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了。我喜欢这种沉寂。我就在这沉寂的时光深处,给你们书写一封满怀深情与感恩的家书。
千里之外的江南小村,今日正是细雨微澜,那里生活着逐渐老去的你们——我那一生为农的父母。十年,不长,却也不短。我已经从一个企盼独自前行的十几岁的纯真少年,慢慢转变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努力地挽留着一段段儿时温情记忆的远去。六七岁时,在青草气息氤氲的田间嬉戏,田埂的北面是家乡的母亲河,河水汤汤而逝,田埂的南面是延伸到山脚下的油菜花田,我的父亲,那时正值壮年,身影挺拔,在田间穿梭劳作,他头顶的手工编织草帽和他身上母亲缝制的粗布蓝衣,在西斜的夕阳之下,和着油画般绚烂的油菜花海,在我的心底镌刻成了一幅永恒的乡村画面。暮色笼罩,父亲背起我,走在窄窄的乡间小道上,他的身上,有着些许汗水和泥土交织成的在我闻着很特别的芳香,我依靠在父亲厚实的肩背上,一起走向不远处的袅袅炊烟,那是母亲召唤我们回家的信号……而我更多的记忆,停留在家里的一方庭院中。古老的水井旁,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延伸出的灰黑色屋檐下,总会有母亲腰间系着围裙忙碌的灵巧而美丽身影。我永远忘不了母亲浆洗完的晾在竹竿上的素色被单,在阳光和清风的轻吻下翩翩然的飘着;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也会时时想起母亲灵巧的双手做出的满桌子的鱼虾鲜蔬……
每年的寒暑假,一放假,我就会归心似箭地带着孩子和爱人,穿越大半个中国,回到曾经熟悉而又渐渐陌生的故乡。
我一生辛劳的父亲,还是那么割舍不下你那一亩三分的土地,精心地打理着田间仅存的蔬菜和小瓜果。又像对儿时的我那样,你让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外孙骑在你曾经宽阔挺拔、如今却渐渐驼了的肩背上。你们行走的无边无际的田野,已经被公路、楼盘分割的支离破碎,蜿蜒的小河湮没无迹,远山和夕阳已被密集的高楼挡在了视野之外。你掐指算好我们的归期,播种你的玉米和瓜果,穿上水衣水裤,下河去摸鱼摸虾。三代人,一口家酿的米酒一口清水煮就的河鲜,你眯着眼睛看着外孙和女婿沉醉在鲜美的佳肴之中,而身边的我默默发现你曾经英俊的脸庞早已被岁月刻下了饱经沧桑的生活絮语。
我命运多桀的母亲啊,你还是停不下你那忙碌的步伐,病魔曾经让你奄奄一息,你却顽强地与之抗击。岁月终归还是厚待善良的人,如今的你,依然在我们归来的日子里,精心为我们烹调着离家在外的我无法轻易尝到的家乡味道。你深知我爱吃江南特有的黑饭,就在三四月间将黑饭叶子榨汁存着,一直存到暑假;你会在春日阳光晴好的时候,把父亲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鲜嫩的笋煮熟,整整齐齐地铺在竹席上晒干装袋,寄给身在北国的我。儿子出生的时候,时值隆冬腊月,北方的冬天大雪纷飞,你拖着仅有正常人三分之一血液供给的病体,千里迢迢来探望我,在全家都为一个新生命而无限欣喜的时候,你轻轻抚去我因麻药后的疼痛而溢出眼角的泪水,轻柔而有力地告诉我,妈妈会陪着你。
我想,很多时候,人生所走的一条路程,有时没有必然的逻辑可以遵循,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悖论。当初我为了寻求自由而作出的努力,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成为一种羁绊。因而,无法陪在你们的身边,是我一直以来最大的遗憾和亏欠。
而在今天这样一个绿意浓深的时节,窗外是校园里业已成荫的梧桐和轻软绵厚的草坪,学生下课时的嘈杂声扑面而来,我坐在案头听着一首悠远宁静的老歌《橄榄树》,齐豫的天籁之音靡靡绯绯,仿佛与当下的时光隔着一片无边的静谧,于是,眼前的这一封家书的文字,和着曲子,又一次让我毫无预兆地泪流满面。
而源自我生命时光深处的文字的记录,绝不仅仅是我对故乡、对父母的一种思念和眷恋,更是年过而立的我对生活、对生命的一种重新体认和升华,以一种平和的生命姿态回首曾经走过的路,并且用心灵去深切感恩陪伴着我们成长的父母、亲人,并且绝不仅仅将爱付之于下一辈,更多地将爱回馈上一辈的在那些艰苦岁月里为你付出的父母,唯有如此,我们今日所作的与生活有关的一切努力,才显得更加意义非凡。
1911年,羁旅中的里克尔梅曾孤独地在刚刚醒来的异乡的清晨写下了他内心深处的文字与心事,他说,夜晚你能听见寂静的时候,我的心内即升起一种悄然的祈祷。
我蓦然明白了自己为何时常会在无声的黑夜里祈祷一切安好。